崇祯十五年六月的辽东,寒风裹挟着冰粒打在盛京大殿的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哀鸣。皇太极望着阶下争执的诸贝勒,掌心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忽然觉得这枚象征汗权的信物竟比北地的寒冰还要冷。远处宫墙根下,几个包衣奴才正用木槌敲打冻成石块的高粱面,碎渣落在雪地里立刻被饥民哄抢。
"去年冬月至今,辽河冰封八十日!"镶蓝旗主济尔哈朗一拳砸在黄铜火盆边缘,火星子窜起三寸高,将悬挂在梁柱上的《五牛图》熏出焦痕,"科尔沁的牛羊冻毙七成,赫图阿拉的谷仓比老萨满的牙床还干净!"
殿外传来孩童的啼哭,那是饥民在宫墙下乞食。范文程轻咳一声,青砖地面映出他削瘦的身影:"大汗明鉴,松锦之战虽胜,可洪承畴那六万降卒日日要粮。如今李长风又占了盖州,朝鲜贡道断绝......"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目光扫过多尔衮腰间新换的翡翠翎管——那是前日刚用三车黍米从晋商手里换的。
"报——!"殿外突然传来尖利的通传声,镶黄旗戈什哈捧着漆盒疾步而入,甲胄上的冰凌随着步伐簌簌掉落,"张家口急件!"
皇太极接过密信时,注意到漆盒缝隙里夹着半粒黄米。羊皮纸上歪歪扭扭的汉字还带着马汗的咸腥,当他看到"江南糙米十两一石"时,指节捏得发白。八家晋商的脸孔在眼前晃动,范永斗谄媚的笑里藏着刀,靳良玉拨弄算盘的脆响比战鼓更惊心。信纸末尾的墨迹突然晕开,原是暖阁冰棱融化滴落,在"精米十五两"处洇出个黑洞,像极了沈阳城外饿殍空洞的眼窝。
"传旨。"他猛地起身,貂裘扫翻案上砚台,朱砂在白玉地砖上蜿蜒如血,"命鲍承先携白鹿皮、东珠二十斛,即日南下议和。"多尔衮闻言突然拔出匕首削下块冻硬的奶疙瘩,刀刃与冰块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紫禁城的日精门在暮色中缓缓闭合,陈新甲跟着提灯太监转过文华殿的拐角,袖中密函烫得他心慌。路过六科廊时,隐约听见给事中们在议论:"听说通州粮船又沉了七艘......保定府的驿马开始啃树皮......"他加快脚步,腰间的羊脂玉佩撞在鎏金带扣上,叮当声惊起檐下栖鸽。
乾清宫的鎏金蟠龙藻井下,崇祯正盯着辽东舆图出神,烛火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阴影。陈新甲注意到龙案上的青玉镇纸压着份奏折,露出"李长风"三字的一角——那是某位大臣急报,说东江镇残部在皮岛靠着李长风从南洋运来的大米已经兵强马壮,但已经投了李长风听调不听宣了!。
"陛下,建奴愿以辽河为界......"陈新甲话未说完,皇帝突然转身,明黄龙袍带起的风扑灭了最近的一盏宫灯。跳动的光影中,崇祯眼下的青黑愈发浓重,像抹了辽东特产的乌青颜料。
"三年!"崇祯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只要三年太平,朕就能练新军、整吏治......"他枯瘦的手指划过舆图上蜿蜒的长城,指甲在宣纸表面刮出细痕,"告诉鲍承先,岁币不得超过五十万两。"这时窗外忽有惊雷炸响,陈新甲瞥见墙角青花瓷缸里养着的锦鲤正疯狂啃食同伴的尸体,猩红的尾鳍搅得水面如同血池。
退出宫门时,陈新甲嘱咐家童将密函收进楠木匣,却没注意到少年袖口沾着的墨渍——那是昨日替老爷誊写塘报时留下的。更漏声里,一队锦衣卫踏着湿滑的青砖巡过,为首者腰间绣春刀的吞口处,隐约可见范字商号的标记。
六月十四的兵部衙门里,陈新甲的家童陈安抱着成摞塘报穿过穿堂。廊下新糊的窗纸被细雨打湿,透出外头石阶上青苔的腥气。他揉了揉熬红的眼——自老爷与建奴议和以来,通宵誊写密函已成常事。怀中最上头那份盖着火漆的文书突然滑落,正巧跌进昨日晾晒未收的《京报》堆里。
"小安子!"主事王燮的喝骂从东厢炸响,"顺天府的军粮册子呢?"少年手忙脚乱去捡,却见火漆文书与《京报》间渗出团墨渍,正是三日前自己誊抄时打翻砚台染的。他鬼使神差地抽出那份密函,塞进待发塘报的匣中。
三日后,通政司右参议周堪庚掀开邸报的手突然顿住。黏在《保定府请赈疏》背面的素笺上,赫然写着"以辽河为界,岁币五十万两"。他霍然起身,官袍带翻的茶盏在"割地赔款"四字上洇开血色的茶痕。
六月廿一的早朝,左都御史李邦华出班时,陈新甲注意到他腰间玉带换成了犀角——这是要死谏的征兆。果然,当那份沾着茶渍的塘报摔在丹墀上时,乾清宫梁间的燕子惊飞乱撞,撞碎了几片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