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去医馆

又是寅时。

每日寅时准有药童敲梆子。

寅时的梆子声还粘着晨露。

吴仁安已跪坐在仁安堂的柏木诊台前。

百八十格药橱在薄雾里泛着幽光。

第三层紫陶罐上新补的裂纹里嵌着夜交藤碎屑——那是昨夜药童失手摔的。

“城北分铺缺人。”

陆济世的声音混着捣药声从屏风后传来。

“我去…”

玄铁药杵砸在石臼里的节奏比往日快了三拍。

炮制的马钱子被细细碾碎。

须是在甘草里浸个二三十日才有得这般品相。

惊得檐角铜铃漏下细碎清响。

吴仁安指尖的七叶莲僵在半空,叶片上凝着未干的露珠。

正顺着经络纹路滚向虎口结痂的伤口。

“三伏天痢疾多发,你去坐诊三月。”

师父鼠灰的直裰扫过青砖,袖口暗纹沾着新鲜的血竭粉。

吴仁安嗅到铁锈味里混着马钱子苦香——这是处理刀剑伤才用的配方。

师父教过的。

未闻出麻油香便是砂炮的,色浅是甘草浸的。

粉里飘着的是甘草甜,未看便知了。

药童抱着靛蓝包袱从后堂转出。

额角汗珠浸湿了缠着艾草的抹额。

吴仁安接过包袱时,掌心触到暗格凸起的棱角。

隔着三层葛布,能摸出是那本带痕迹的《阳泽风物志》。

算起他尚未出过城北,医馆都极少离开。

顶天替师弟们打过一二趟醋。

“戌时闭馆。”陆济世枯指弹在青铜虎撑上,惊飞梁间两只蓝翅蝶。

“莫接刀剑伤患。”

虎撑内壁的铜绿簌簌而落。

露出暗刻的十二时辰图——戌时的方位嵌着粒乌头霜晶。

“慎接习武伤者…”

吴仁安正要开口,忽见师父左手腕缠着寸许新纱。

晨风卷起纱角时,隐约露出道蜈蚣状的紫红伤痕——正是青囊诀里记载的阳泽官府制式武学。

“百足追魂掌”打的伤势。

药橱顶层的乌头罐突然轻颤。

陆济世袖中飞出的铜尺精准击在罐身,震落三粒霜粉。

“申时前启程。”老人转身时,腰间的五毒锭药囊漏出半截染血的绷带。

“早些也好,莫要太晚…见见阳泽风情也好。”

包袱暗格里掉出本泛黄账册。

吴仁安蹲身去捡。

发现册中夹着张二十年前的城防图——青龙帮的标记是朱砂绘的蛇形,白鹤武馆处摁着个带药渍的指印。

当他指尖抚过城南土地庙的标记时,账页突然渗出龙脑香气,与那夜暗格中的《五禽戏》残页如出一辙。

“师兄当年绘的。”药童不知何时蹲在门槛边,手中铜药匙串叮当作响,“他说江湖人要记清每处阴沟暗巷。”

吴仁安猛地抬头,药童却已缩回阴影里。

晨光透过竹帘,将账册上的指印照得纤毫毕现——中指关节处有细微的凹陷。

卯时的晨雾漫进医馆时,吴仁安已背着药箱立在青石阶前。

青铜虎撑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把手处新缠的葛布还渗着七叶莲药汁。

这也少不了,那也少不了。

他最后回望药橱顶层。

那枚系红绳的铜铃正在无风自动,铃舌撞击出的声响清澈空灵。

长街尽头传来漕帮力夫的号子。

八个赤膊汉子抬着樟木药箱走过,肩头“漕”字刺青随肌肉鼓胀变形。

领头的老汉突然踉跄,箱角撞碎武馆门前的石敢当——飞溅的碎石在地上散着。

石头上的北斗七星落了一地。

最末的玉衡位正指向吴仁安手中的虎撑。

武馆钻出的大汉撤住老汉的裤腰。

把整个人提将起来。

老汉半身流的汗沾满大汉的灰色棉麻半袖,云纹在挣扎时吸饱了油汗。

“吴大夫早啊!”对街茶博士掀开蒸笼,白雾裹着当归羊肉包的香气漫过街道。

三个白鹤武馆弟子挤在摊前。

腰间木刀鞘有意无意地磕碰着药筐。

其中一人虎口的老茧位置,恰与青囊诀记载的“鹤喙手”运劲点重合。

陆济世捣药的闷响突然停了。

吴仁安握紧虎撑转身,见师父立在“悬壶济世”匾额下,枯掌按着第三根楹联——“宁治十病不医一伤”的“伤”字裂痕里。

正渗出昨夜未擦净的血渍。

昨日酉时馆里来了三个官差,两人抬一人。

倒着的要医刀伤。

掀开差服,里面的伤处似在刀片里滚了的。

里衣都被染了个透,幸是刀伤虽多却不伤脏器。

吴仁安接了诊,治到一半时老郎中将人尽轰了出去。

那差人走时对着师父印了一掌,被翻手挡下。

大穴挨了几针,定了穴。

倒着被背出去的。

进来三个,抬的。

出去三个,一人拉两。

——

阳泽城南大街上是话本里“店铺林立,商贾云集”的热闹繁华。

街道两旁尽是些酒楼茶馆、当铺钱庄、酒肆客栈。

小主,

不止是鳞次栉比。

更是旗帜高悬,迎风飘飘。

街上。

这一处是小贩挑担叫卖,那一边是货郎摇鼗授花。

晨雾还未散尽。

城南码头已蒸腾起混杂鱼腥与药草的气息。

吴仁安背着藤编药箱转过街角。

青铜虎撑与箱中瓷瓶相撞。

发出细碎的清响。

三日前浸过醉鱼草的葛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留下淡青的湿痕。

八个赤膊力夫正从漕船卸货。

肩头『漕』字刺青被汗渍晕开。

倒像盘着条洇湿的青龙。

领头汉子抬脚踹翻个瘦弱挑夫,樟木箱砸在青石板上,裂开的缝隙里漏出几粒带霜的马钱子。

吴仁安认出了汉子——去岁坑他,差点丧命的那位。

“龟孙子的腿脚比娘们还软!”力夫头子颈间银链子甩得啪啪作响。

踩住挑夫颤抖的指节,“这箱川乌值二十两,零头都够买你全家性命!”

吴仁安眯眼认出了那道疤——他初到阳泽城,正是这厮在码头讹了三钱银子。

说是能办牙牌…

此刻那疤脸汉子靴底沾着可疑的朱砂粉,分明是自己故意打翻药箱的伎俩。

“这位爷消消气。”吴仁安拨开围观人群。

药箱铜扣有意擦过漕帮汉子的后腰。